来到婺源的游客,随手打开一份旅游指南,以县城为中心,可以看到关于婺源的三条经典旅游路线推荐,即东线、北线和西线。历年来,东、北两条线路,是游客最为集中的去处,尤其旅游旺季,人群趋之若鹜,两线的主要公路,通常都会有严重的堵车情形。
相较之下,西线虽然也不乏文公山与鸳鸯湖这样别具一格的景点,但却是三条路线中最为冷门的一条。由于其游客人流稀少,反倒成就了它成为骑行爱好者最为钟爱的一条线路。同是婺源境内,为何会出现如此大的差异?
婺源三条经典旅游线路
- 1 - 婺源西线旅游现状 “天生丽质难自弃,无限风光有谁怜”
寂寞山色锁清秋
在这些景点里面,主要分古村落与自然景观两类。可以看到,古村落在东线占到四处、北线占到四处,西线却没有一座古村上榜。在通票之外,西线的长溪、考水、游山、坑头等村落也逐渐声名在外,但知名度很难与东、北线匹敌。婺源东北线旅游开发更早,在这个过程中,油菜花已经成为了人们认识婺源的一个标识性符号,去江岭看油菜花海,早已拔得头筹。更别提后来居上,每年吸纳游客最多的东线民俗文化古村篁岭。
多年以来,不论本地人还是游客,都基本对各条线的旅游特色有了清晰的辨识。东线以古村落为主,小桥流水人家,一派田园景象;北线的古村落也不逊色,聚集着婺源规模最大的明清徽派建筑群,更兼有自然胜景,是内容最为丰富多彩的一条线路。与两者相比,西线是存在感最低的。
自然风光之外的较量
在近3000平方公里的婺源县境,有着百分之八十的森林覆盖率,秀美山水的自然风光,如大珠小珠,落入这江南一隅,令人目接不暇。如果只欣赏纯粹的自然生态景观,东、北、西三条线几乎不分伯仲。皆是天生丽质,为何旅游发展形势却命运殊途?
这一点,上世纪90年代初来到婺源的几位清华大学建筑教授,已经察觉到了其中的端倪,“由于婺源的农村建设主要靠徽商的回馈,而徽商又来自农业不能自给的穷困山区,所以婺源的北乡和东乡,山高谷深,而村落很漂亮;西乡多平川,农业尚可活口,村落反倒逊色。”(陈志华&黄永松《婺源乡土建筑》)
遍布婺源北乡和东乡的徽派建筑
众所周知,作为曾经古徽州“一府六县”的一部分,婺源旅游的主打品牌便是徽文化,这也是婺源在江西境内最吸引游客之处。徽文化在视觉上最为强烈的标识,是青砖白墙错落有序布置的古村落,以及那隐映其间黛瓦匍匐着马头墙的徽派古建,它们体认着徽州的乡居美学与江南风情。
作为一条显要的线索,清华大学陈志华等教授的观察,提醒我们需要以另一个问题,来回答当下西线旅游面临的困惑。那便是,作为承载外地游客看点的徽派古建与古村落,西线为何会逊色于其他两条线?
历史深处的幽灵
从前徽商的作为带来了现今旅游的繁荣,这一点并不难理解。我们都有寻根的乡愁冲动,那些有着文明遗存古迹的历史名城,在存放“诗与远方“的清单中,总是更容易获得人们青睐。可三线的历史地理又是如何盘根错节,选择了徽商造就今天局面,是否还有其他的因素,在左右着每条线上的旅游形势?或许我们需要顺藤摸瓜,将眼光投向更遥远的农业社会。
- 2 - 婺源农业格局——“近水楼台先得月,西部开发告捷来”
地域管辖
在探究之前,我们需要先厘清三条线路各自所处的地域范围。
根据婺源最新的行政区划,除县城所在的紫阳镇外,东线沿途所在乡镇包括秋口镇、江湾镇、溪头乡与段莘乡,北线沿途所在乡镇包括思口镇、清华镇、浙源乡、沱川乡与大鄣山乡,西线则包括中云镇、许村镇、赋春镇、镇头镇、太白镇与珍珠山乡。
其中,东线、北线与安徽和浙江接壤,西线则毗邻景德镇、三清山与德兴。婺源旧时隶属徽州,东北部与徽州一府六县中的休宁直接接洽。可以这么说,在传统徽州格局中,由于婺源地势突入于江西,是古徽州的边陲,婺源西南部则是婺源的边陲。
东北多山,西南较平坦
婺源属于江南丘陵山区,全县地势,东北高,西南低。旧《县志》记载:“我婺山多田少,而南稍旷衍,东北多依大山之麓,垦以为田。“境内黄山支脉绵延起伏群峰逶迤,形成许多错综复杂的支脉。海拔在千米以上的主要山峰——鄣公山、五龙山、高湖山、莲花山、石耳山等,基本都分布在婺源东北境,地势高峻,群峰耸立。
全县平均海拔为100~150米之间,县城海拔为90米,耕地分布在50~800米的山谷丘陵之中及溪河两案。因此婺源在1949年以前,农业生产条件很差,粮食长期缺乏,“概田岁入,不足供通邑十分之四”。
西南乡的农业优势
在现代农业技术没有普及以前,一般来说,地势越高,单产越低,总的趋势是海拔每升高50米,水稻亩产下降24.6斤。东北部的耕地中,除小部分山区小盆地外,基本上为山坡梯田,田块小,土层薄,沙性重,保水保肥能力差。过去农民只能靠天吃饭,东北乡显然更处于劣势。
婺源西南乡的稻田
相对而言,西南乡凭借着更优渥的平坦地形,在农业生产上占据先天优势。今天的太白、高砂、中云、许村、镇头、赋春等地,是全县典型的双季稻区和主要的商品粮产地。而星江河作为婺源县的主要水道,发源于县境东北的五龙山脉,在东北境有清华与江湾两大支流,经由武口汇合后,又在西南乡孕育出小港水、高砂水、中云水、赋春水、镇头水五大主要支流。这些支流水道,由于地势原因,在西南乡的河面比东北乡更宽阔,径流量也更充足,对于依赖用水灌溉的农业也更有利。
其实自公元740年立县之初,婺源的农业开发就是一部西迁草创史,西南乡的土地长久吸引着东北乡的农业人口。据民国《婺源县志》记载,由于婺源地形以山区为主,山多田少,而临近的乐平则土地肥沃且开发尚未充分,婺源的民众便逐渐越境进入乐平之丹阳、怀玉两乡开垦,即今天的婺源西南乡部分地区。
因此在婺源立县60多年后,饶州和歙州为争夺上述两乡而惊动中书省,经过上级勘查,为创建大唐和谐社会,最终的处理结果是“将婺源县侵过乐平县四十五里四十五步并割属歙州婺源县掌管“。这也就有了后来每逢饥年,县志上“幸三面与饶(州)接壤,得资其有余以补不足”的感恩之心。
数据来源:1983年《婺源县农业区划报告集》
- 3 - 婺源徽商的地域分布——“稻花香里说丰年,江山放眼更超然”
商人头脑农民心态
传统社会中,商人虽居四民之末,却富有积极进取的冒险精神;而古中国在历史上选择以农业立国,农民大多踏实做事,与世无争,却由于长期被禁锢在土地上,陷入抱残守缺的保守心态。东北多山地不利于农业生产,西南多平地有利于农业生产,诚然并非泾渭分明,却也导致了两地民众在一段时间里不同的精神风貌。放眼古今,商人在各阶层中的比例多寡,都深刻影响着一个社会的血液活力。
数据来源:1983年《婺源县农业区划报告集》
为了弥补仓廪不足,婺源整个境内都追随徽商崛起的大潮, “以贾代耕”。前文提到“婺源的乡村建设主要靠徽商的回馈”,而在百业俱营的徽商之中,婺源则以茶、木商称霸市场。
通过仔细梳理两个行业中婺源商人的身影,确实也印证了陈志华等教授的推测,东、北乡无论是商人人数,还是经营规模都超出了西南乡。且徽商“又俗又雅,亦儒亦商”,他们不仅热衷于发达以后将资金大量投资于族产,置田建宅,更讲究亭台楼阁的美学旨趣。
茶商身影
地处安徽休宁和浙江开化交界的婺源东北乡,是人多田少,以茶、林为主的地区,产茶历史极其悠久。由于空气相对湿度高,光照以漫射光多,有着“高山出好茶”的优越自然条件,所产茶叶具有“颜色碧而天然,口味香而醇厚,水叶清而润厚”的特色,对“婺绿”品质起着决定性的作用。作为传统茶区,茶园面积在全县总面积中占有很大比例。
资料来源:傅宏镇《皖浙新安江流域之茶叶》,《国际贸易导报》第六卷第七号1934第119页
总的来说,以县城为中心,历史上东乡茶叶产量为最多,北乡次之,西南乡是49年后培养的新兴产茶区,产量最少。我们可以通过几个表格,详细列出婺源境内的主要产茶地以及各线产茶规模,对东、北乡与西南乡的茶叶销售获得一个直观的印象。
资料来源:邹怡《明清以来徽州茶业及相关研究》博士论文,第86页
明清时期,婺源茶商如同其他徽商一样,足迹遍布大江南北。最关键的问题来了,这些婺源茶商他们具体规模如何?又来自哪里呢?所幸已经有福建师范大学的蒋甲琛硕士,就这个命题做过了完整的研究工作:婺源茶商的籍贯地,大部分也是来自东北乡这一地区,与茶叶产量的多少分布地大体一致 。
数据来源:蒋甲琛《晚晴民国时期婺源茶商研究》
木商身影
木业,是明清婺源商人处于第一位的经营项目。当时婺源出现了不少木商世家,父子、祖孙、兄弟、叔侄,有的则几代人连续经营木业。由于未能找到《徽商木业公所征信录》一书,我们难以像茶商那般具体统计各个乡镇与每条线上的木商人数。不过一斑窥豹,散布于各种旧史文献的资料中,多为东、北乡木商的辉煌身影,给我们留下了强烈印象。
数据来源:1983年《婺源县农业区划报告集》
乾隆年间,在杭州创办徽商木业公所的江扬言、江可烈,前者是段莘江村人,后者是溪头龙尾人。浙源庐坑詹鸣铎一家,从曾高祖到儿子,几代人都在经营木业。婺源东乡晓起的大木商江鲸之子、增贡生江南春,在追忆其父生平时说:“斯时也,木业正隆,浙闽交游,咸为制锦,堂构一新,四壁辉煌。”其中最富盛名的,当属叱咤一时的思口西冲俞氏家族,仰仗着经商巨资,如今全村现有房屋85幢,其中清代建筑40余幢、且保存完好。
思口西冲俞氏宗祠
婺源历史上以用材林为主的地方,便集中在东北部山地的古坦、鄣山、沱川、浙源、段莘、溪头、大畈、晓容、江湾、秋口等地,这里林业历来发达,植被茂盛,森林资源丰富,以常绿阔叶树为主。1990年以前,婺源县六十多万亩宜林荒山造林,这些荒山大多分布在东北部公路两旁和大村庄周围,想来从前木商用材过多砍伐,大抵也是前因之一。
经济基础通常左右或决定着一个地方的物质面貌,同时鉴于徽商浓厚的宗族观念,大都安土重迁,手头有盈余就会返乡置办宅院。东北乡拥有大量明清古宅,徽商的返乡建设举足轻重,北线的思溪延村便是典型的徽派商宅聚落。
- 4 - 西线古建遭受的其他破坏——“渡尽劫波容颜改,为谁屈苦为谁甜”
自然灾害荼毒
相对于山区的其他自然灾害,对民居最能造成威胁性破坏的,当属洪涝泛滥。从唐代到清代,明清以前,婺源的水涝灾害基本趋于稳定,有记载的共有6次,而此后却是急剧上涨——明代18次,清代23次,灾情频发程度令人瞠目。1955年为最大洪水年,一日降雨量达269毫米,县城西门受淹,部分民房冲塌。
2017年婺源遭遇洪灾侵袭时的景象
这是由于婺源是乐安河的发源地,且位于赣东北的暴雨中心,山洪易于暴发。同时婺源县境内的整个地形走势,东北高山,西南较平坦,加剧了水灾的肆虐。处于地势更低的西南乡,受到的影响也更明显,时间一长久,那些受灾的历史文化遗存建筑,自然容易受到侵蚀倒塌。这一点,我们想想华北平原上,曾经被黄河水患摧毁的多座历史文化名城,就可以感受一二。
太平天国战火殃及
由于群山环阻较为封闭,整个徽州在明清时期较少受到战争创伤,但咸丰年间太平天国与湘军在徽州的拉锯战,却是有史以来为祸最深,婺源亦受到惨烈波及。据着名学者葛建雄老先生主编的《中国人口史》统计,嘉庆24年(1819年)当时徽州总人口高达289万,比现在的徽州总人口还要多出113万。其中婺源人口近59万人,要知道时隔一个半世纪,现在婺源也才36万人口。而到了光绪30年(1904年),徽州人口锐减71%,仅剩下82万,婺源则只有12万余人。
咸丰五年二月(1855),太平天国军入皖南进徽州,从休宁直驱婺源境内,,一时整个徽州都失守。自此清军与太平军在婺源交战长达10年之久,县城12次被太平军攻破,多次遭到焚毁,许多村庄十室九空。他们激战之初的主战场便是在西南乡的中云镇横槎村。也许是西南乡的平坦地形更利于行军与两军正面作战,因此在婺源三条线上受到的战火屠戮最烈,即使当时有传世的徽商豪宅庄园,但传统木质砖瓦结构的徽派建筑,想必也损失严重,化为了灰烬。
西南乡现代化进程
由于清末民初,徽商急剧衰弱,婺源经济日渐衰退,曾经凭借徽商风光无限的东、北乡,此时反受殃及,近现代发展落在了西南乡后面。因此我们可以合理地推测,在西南乡更早接触现代化的建设进程中,能够存留的古建筑不多,相反此时落后的东北乡,没有资金翻新旧屋,古建筑保存的数量反倒可观。
1933年开始修建的景婺白公路(景德镇——婺源——浙江开化白沙关),是婺源的第一条公路。这条公路在婺源境内,主要途经西南乡。同时,作为重要的工业能源,婺源地下还储有煤层,分布在赋春与镇头两个乡镇,早年间地质普查储量估算为1000万吨,主要集中在镇头。上世纪60年代成立的镇头立新煤矿,可是工人们的宠儿,也是工作的好去处。
昔日车水马龙的立新煤矿如今杂草丛生
这一点,镇头与珍珠山就是非常清晰的注脚。镇头镇上原来是个七十多户、两百多人的村庄,由于当地煤矿的开发建设,除立新煤矿外,社队小煤窑雨后春笋般涌现,经济日益活跃。珍珠山从前是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,自1958年建立县办珍珠山垦殖场以来,迅速发展成为一个新兴的集镇。它们在发展过程中,新房林立,几乎已无旧日面貌。
结语
由于古村古建并不显耀,导致西线旅游被冷落的原因,以上列出的种种探讨,也许只是诸多因素中的一部分而已,仍可商榷。譬如,婺源东北乡更靠近徽州其他五县,互动更密切,西南更靠近景德镇与饶州,徽文化向心力的减弱,也有可能使得西线建筑的徽派风格,不及东、北线普遍。而破四旧十年动乱时期,也导致了大量建筑被人为毁坏。
整体来说,虽然西线目前在吸引游客上,逊色于东线与北线,但婺源全境的旅游定位是乡村旅游,集民俗旅游、休闲旅游、森林旅游等为一体,凭借着得天独厚的自然风光,西线的乡村旅游依旧有很大的发展空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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