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元时期徽州祠庙祭祖的形式及其变化(作者:常建华)
引言
宋元时期的徽州(宋徽宗宣和三年以前称歙州)辖有歙、休宁、婺源、祁门、黟、绩溪六县(元成宗元贞元年升婺源县为州),相当于今安徽黄山市附近地区与江西省婺源县,地处山区和丘陵地带。徽州的古老居民是山越人,汉末、两晋之际、唐宋之际外部人口大量进入。由于徽州封闭的地理环境,战乱较少,进入徽州的强宗大族保持了聚族而居的传统,当地社会经过长时期地整合,至明代已经形成宗族社会,宗族祠庙祭祖得到相当的发展。
明代的弘治《徽州府志》、嘉靖《徽州府志》、万历《祁门县志》对徽州的宗祠有比较系统的记载,我曾将这些方志与文集、族谱资料结合,探讨了明代徽州宗祠的发展问题。我认为:“明朝士大夫对朱熹《家礼》特别是祭礼的提倡,贯穿有明一代,明中后期进一步深入民间。明代祁门宗祠的建设与发展,是以士大夫的推动为背景的。实际上这也反映了明代徽州乃至全国宗祠发展的动力。‘议大礼’的推恩令导致的嘉靖十五年家庙及祭祖制度的改革,特别是允许庶民祭祀始祖,更在客观上为宗祠的普及提供了契机,强化了宗祠的普及。徽州地方志对祀先之所的记载,由弘治时的祠堂变为嘉靖、万历时的宗祠,反映了宗族势力的凸显和宗族的制度化与组织化。” 弘治《徽州府志》卷十《宫室》记载的15例祠堂中,虽然多是明代兴建,但也有宋元祠堂的沿袭和旧祠的重建。我想了解宋元时期徽州祠庙祭祖的基本形态,以期从长时段观察徽州地域社会宗族的演变。
宋元时期徽州祠庙祭祖问题尚无专门研究,我主要依据明代族谱以及元、明人文集中的宗族文献试作探讨。
徽州望族众多,汪程最为着名。徽州学者程敏政说:“新安在万山中,兵燹少经,号多旧族,汪程两姓为尤着。程祖陈将军忠壮公,汪祖唐总管越国公。” 又说:“徽郡惟汪氏姓最着、族最多,故昔人有十姓九汪之谚。” 这两个徽州古老的大族,宗族制度完善,祭祖祠庙发达,我们以其中的汪氏为例考察其在明代以前的祠庙祭祖问题,以期把握徽州宗族祠庙祭祖的发展进程。
徽州汪氏比较可靠的历史从汪华开始。隋末世变,徽州土着汪华起兵平婺源寇,摄歙州刺史,攻下宣、杭、睦、婺、饶五州,建号吴王。奉隋正朔,民不受兵十余年。唐初归顺新朝,为总管六州军事、歙州刺史,封越国公。汪氏最早的祠堂是纪念汪华的庙宇。程敏政《休宁乌龙山汪越公庙田记》说:“唐歙州总管越国汪公,有庙在歙之乌聊山,始贞观己亥,着于令甲,历代因之,号其庙曰忠烈。属邑之人走乞灵无虚日,又各即其地为行祠。其在休宁乌龙山者,莫知所从起。……越公远孙居汊川者曰永庄,以祠出众力之所成,因时修葺,而阙世守之规非便,乃以成化丁酉于庙之左买地为屋三楹,置守者居之。又割田若干亩赡其用,诹日告于庙下,以谂其族与其乡之人。” 据此则乌聊山忠烈庙建于贞观十三年(己亥,639),由官府批准。也有记载“唐中世刺史薛邕迁越国公庙于此(乌聊山)” 。而汪华被赐“忠烈”事在南宋,所以另有记载忠烈庙建于宋代。歙县《灵阳方氏谱·祠庙制》说“忠烈庙:宋时伯起翁开基设像,以祀汪王。” 徽州各地建有忠烈行祠,形成庙宇群,休宁乌龙山的忠烈行祠只是其一,从成化时代的学者程敏政“莫知所自起”来看,其建置年代也很古老。虽然忠烈祠属于名人特庙,而且带有地域神的性质,但是对于汪氏来说,它无疑是一所祖庙。
关于行祠之制,程敏政说:“古忠臣烈士有俊功大惠于世,有国者必崇祀之,着于令,有家者常祀之外,亦别有先祖一祀。着于礼,礼法并行不可偏废,而况有俊功大惠于世者,置弗祀者可乎?专祠矣而复祀于家则亵,置弗祀则简。于是中古以来,有行祠之设,卜地为之,其之视公祠则杀,视家礼则隆,亦犹民间不敢僭称社稷而曰义社也。” 国家建庙纪念有功于国家的“忠臣烈士”是一种“专祠”,也是“公祠”。对于被纪念者的家族来说,这种专祠则是一种先祖的祭祀,因此又卜地设置“行祠”,介乎公祠与家礼之间。从形式上看,行祠是作为“公祠”之“专祠”的分祠存在的,实际上行祠除了具有地域性外,主要是作为子孙立祠祭祀始祖或先祖存在的,是一种宗祠。
汪氏始祖有一些墓祠。所谓墓祠,就是建于墓旁的祠堂,以此岁时节日上冢祭祀先人及合族,墓祠又称冢祠,一般多以堂、亭、庵、精舍命名 。汪氏墓祠之一位于歙县吴清山。汪氏有始祖文和,相传为汉龙骧将军,又为会稽令,因爱会稽山水而家于此。其孙澈,汉封新都侯,始迁徽。来孙道献为晋黟县令。汪华为道献之后裔。汪澈、汪道献的墓在歙县东七里的吴清山,因越国公功勋在天佑三年(唐哀帝年号,906)于墓前建祠,祠中奉这三位祖先图像 。另外唐永徽间,汪华还葬歙县云岚山,“父老建祠尸祝之,自唐迄明,将事唯谨。” ,其中元末“婺源裔孙元帅”汪同“捐田奉祀甚盛” 。
休宁藏溪汪氏在宋代由汪时若、汪士良等建祠堂,“以奉其先” 。
汪氏的历史由后人追述到鲁成公次子名汪,封颖川侯,汪侯被视为汪氏始祖。实际上汪氏可信的历史是从隋末的汪华开始的。据说汪华有九子,加上其弟,诸支分衍徽州以至其它地区 。七子汪爽的后裔,13代汪道安在唐代以兵马使镇婺源,道安有子二人:源、濆,治第大田。源、濆相继去世,葬宅畔,汪氏“遂以所居宅其构祠其上,延僧焚修,遂成大田寺,汪氏为檀者家焉。强(源之子)之曾孙继葬寺后,玄孙景葬寺枫林,松柏掩映,岁时会祀。……元至正壬辰盗作,祠毁碑失,洪武三年东子孙之居水东、环溪石田,浮沙者,复新轮奂,以妥先灵。” 这本是婺源汪氏的一所墓祠,因“延僧焚修”墓祠变成佛寺,后世子孙会祀于此,具有宗族祠堂的性质。道安镇守婺源三浯镇,人赖以安,“既殁,镇人追思不忘,构祠报祀,署曰端公,以官称也。” 道安孙、濆子中元迁婺源大畈,大畈汪氏以道安为始祖,立祠感恩院,“肖公像于感恩之祠”,元至正壬辰(十二年,1352)兵变,感恩院灾,子孙筹划立祠里中,明初于“里社之东偏买地鼎新祠宇,岁时率族人祭奠其中。……为屋四楹,中奉公像,旁列公以后诸先祖,咸从祀焉。” 端公祠有一个从地域神向族神、从寺观立祠到独立建祠的发展过程。
大畈汪氏设立大小宗祠进行宗族建设,休宁人赵汸(1319-1369)在《知本堂记》叙述了具体情况,赵汸卒于洪武二年,享年五十一岁,他讲的是汪氏在元季的情形。他指出:宗法之废久矣,近代盛时,虽号为世家大族者,其子孙往往散越无以相维与凡民等,而况于衰乱之世乎。……同郡汪侯仲玉早岁尝有志于斯,中遭多难,虽军务填委,未尝一日而忘。乃即星源大畈里中创重屋为楹间者五,其上通三间以为室,奉始得姓之祖神主中居及初渡江者及始来大畈者,而昭穆序列左右者十有余世。又为庙于屋南,像其祖有封爵在祀典者,配以其子孙之有功德者四人。重屋之下有堂有斋舍,延师其中,聚族人子弟教之。庙有庑有门,时享月荐,买田以给月费者若干亩,合而名曰知本堂。以族人之属尊而年长者主祀事焉。别为专祠于大畈西浯村先人故居,曰永思堂。祀高祖而下四世,其田与祭则继高祖者主之焉。盖知本者,以明大宗之事,而永思则小宗之遗意也。夫宗法之不能复,故自前世以来病之,侯之意盖欲因四时之享,以寓合族之意,使其族人之登斯堂者思世家之远,如彼有功德者之成又如此,则必不肯一日自同于凡民子弟之学。……自祸乱以来,所在大族歼夷不能相保,何可胜数。大畈之族以侯力独完,又作斯堂以尊祖敬宗教示将来,其所以遗夫族人子孙者,可谓远矣。故为书之。侯名同。始得姓者鲁成公子讳汪又尝食采颖川,初渡江者汉龙骧将军讳文和,始居大畈者讳中元,有封爵而在祀典者唐越国封昭忠广仁威烈灵显王。配食者曰团练使积官御史大夫讳濆,神号端公,中元其仲子也,曰顺义军使检校司空讳武,皆以靖寇扞患有功;曰宋西京 文学四友先生讳存有经学行义,曰端明殿学士招讨制置使立信以忠节显,皆其谱实云。
知本堂在徽州有不小的名气,弘治《徽州府志》卷十《宫室》记载了15个祀先建筑,约有3所是元代遗存,婺源汪氏的知本堂即其一,可见是比较古老而着名的。弘治《徽州府志》在知本堂下有注文说明,我们将这一说明结合赵汸记文,对汪氏的建祠祭祖做一分析。婺源汪氏宗祠是大小宗祠具备的完整体制,其大宗祠知本堂是一组建筑,独立建于始迁地大畈里。北面通三间的大室,奉始得姓之祖汪侯神主,中居初渡江者汉龙骧将军文和及始来大畈祖中元,左右昭穆序列十余世。正奉得姓祖、渡江祖、始迁祖,左右的属于始祖以下高祖以上的先祖。这是典型的大宗祠。南面建庙,为显祖唐越国公汪华立像,以中元父御史大夫濆及顺义军使检讨司空武、西京文学四友先生存、端明学士招讨制置使立信这四位有功德的子孙配。因为汪华有封爵在祀典,所以可立像为庙,这是特祀之庙。由于是子孙所建,实为宗祠。知本堂附有族学、祭田,由族之尊长主持祭祖事务,体制完整。汪氏又在先人故居别为专祠永思堂,祀高祖而下四世祖先。永思堂的祭田与祭祀由继高祖者主持,是为小宗祠堂。知本堂是汪同所建,汪同曾任“徽州路府判兼佥浙东帅府事” 、“枢密院判” ,在乱世“大族歼夷不能相保”的形式下,凭借政治、军事权势使本族“独完”,而且建立大宗祠。在赵汸看来这是复兴宗法的行为,汪同借四时之享,以寓合族之意,使其族人思世家之远,从而力学向上,保持世家大族的地位,是以尊祖敬宗教示将来的深谋远虑。
休宁西门汪氏出于婺源大畈,再迁至该县回岭,宋初汪接又至休宁西门,子孙日蕃,支分派衍。休宁东山旧有越国公庙,肇于宋高宗绍兴二十四年(甲戌,1154) ,明弘治中庙坏重修,并创新祠,亦名知本堂 。可见汪氏宗祠具有越国公庙和祠堂合一的特点。
汪爽后裔汪高迁居婺源回岭。回岭汪氏在元末于祖茔建墓祠,请李祁(1299-?)作《汪氏永思堂记》,该记文说:永思堂者,婺源回岭汪氏祀先之堂也。其规为创制,皆出士章之母俞夫人。堂既成,凡旧尝供墓之山泽田地,其岁租悉入焉。先世忌日,率子若孙行祭礼于中,复入田二百亩收其利。每当岁清明节,大会族人致祭,祭讫分遣拜扫诸茔在他远者,以二百亩之利给其费。通计有余,则延师以训族子弟,使皆知学。选能干者司簿书,稽较出入无妄用焉。同族人割己田附堂中,至忌日以祀其私亲者咸听。堂建于里之古溪,士章祖茔在焉。
从清明在永思堂大会族人致祭,祭讫分遣拜扫诸茔,推断建于祖茔的永思堂当是祭祀始迁祖,另外从同族人割己田附堂中以祀其私亲的记事也可证明此点。汪氏还有专门的族田,所入供祭外,用于资助族学。所以永思堂是一座宗祠。关于汪氏永思堂和族田,《汪氏节妇传》还有补充资料:“夫人姓俞氏,世为新安婺源人,主簿奇翁孙女也。嫁同邑汪惟德。……汪氏世有赡莹田及地产合三百余亩,世变,夫人虑他子孙不能久守,无以供祠祭,将备价买入己户,岁输赋而租入不以私己。更割田二百亩益之,作永思堂。” 在元末的“世变”关头,俞夫人不仅建祠、置田、设学,还命士章增修族谱。反映出回岭汪氏的宗族建设是针对战乱采取的聚族保族的措施。李祁《汪氏族谱序》说,新安汪氏“分居他县仕有元者,惟回岭为最多。” 可见徽州汪氏中回岭汪氏在元代显赫一时,而其宗族建设主要在元末74代士章及其母亲时进行。
婺源凤亭汪氏系汪华弟开国公后裔,在元代建有墓祠。郑玉(1298—1358)《风亭里汪氏墓亭记》 有详细记载:
婺源汪辉谓予曰:“汇之先,自二十世祖徙居凤亭里,十三世而生念四府君,至汇又八世矣。府君之配曰程氏,墓在里中凤岭。环岭左右,皆其子孙之居,以其墓之近于家也。昔者,岁正之朝,族人子弟会拜族长之家,然后以鼓乐前导,省谒墓下,还宴于家,明日次谒先世诸墓遍而后止,故坟墓无所遗失。近年以来,省墓之礼既废,坟墓之失随之矣。凤岭之墓或创为宫室,或开为道路,或犯以犁锄,五患几于备矣。侵凌之祸。至有不忍言者,汇之父母方谋于家,图为兴复,族兄样闻之曰:‘是亦吾之志也。’乃合辞以告于族之长,族长首助以钱,力赞其事,然后遍告族之人。闻者以喜,侵者诶愧。于是宫室以撤,道路以塞,犁锄不敢犯,而侵疆尽复矣。又惧久而复有斯祸,围以垣墉,周五十丈,负土封之,累石砌之,创屋四楹以为拜扫之所,族人让德又建重门焉。先生幸赐之言,使刻墓上,俾吾万世子孙嗣而葺之,无或废坠,岂惟宗祊之幸,实风教之幸也。”予闻葬者必诚必信之道,古人封之若堂若坊若夏屋若斧者,所以表而识之,欲其既坚且固久而不忘也。坊墓之崩,圣人为泫然流涕,况于侵凌惊犯乎?然非有拜扫之礼,世次既远不至于遗忘者几希矣。故墓祭非古也,自近世以来,莫之能废也。……汇之父名明初,其族长名元伟,于汇为曾祖云。
该墓祠四楹,祭祀二十世祖、八世祖等,子孙环居祖墓,墓亭即宗祠。族中还有族长,元旦族人子弟会拜族长之家,然后进行墓祭,宗族的凝聚力较强。
婺源汪氏还有一座泽存祠,不过由于资料简略,我们目前不能断定其属于那一支派。李祁《泽存祠记》 说:
徽之属州曰婺源,婺源多故家世族,而汪其一也。汪之上世祖武经大夫介然,当宋绍兴初,……其七世孙周将构祠于大夫之墓,以虔祭扫,且以藏大夫之手泽,故名之以泽存。
汪周所建泽存祠,祭祀七世祖宋武经大夫汪介然,也具有宗祠性质。
总之,最先纪念汪华的祠庙唐宋时期建于歙县,属于纪念专人的特庙,后来在休宁等地建立行祠,形成忠烈庙系统。歙县在唐宋时代还建有汪华的墓庙。从文献资料看,元代汪氏开始建宗祠,集中在婺源大畈、回岭、风亭等支派。在我们找到的元代汪氏的四个祠庙事例中,有三例是墓祠,另一例的大畈知本堂择地兴建、永思堂设于先人故居。这些祠堂不仅有祭田,大畈和回岭二支还设族学,祠堂与祭田的功能多样化。建祠也不仅只是为了祭祖,而是着眼于宗族的制度化建设。风亭汪氏墓祠更是在族长的组织下进行的。值得注意的是,大畈汪氏祠堂是大小宗祠堂俱备,大宗祠知本堂是始祖祠和汪华特祠结合的大建筑,建祠的目的是合族。所以元代婺源汪氏的建祠祭祖,带有宗族组织化的制度性建设性质。由于纪念汪华很早就被官府和徽州地域认同,徽州汪氏祠堂的一个特点就是都祭祀始祖汪华,具有始祖祠的性质。
扫码添加婺源包车领队微信