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婺源包车网 发布时间:2017-08-02
▲ 《水岚村纪事》封面
上世纪末,偶然的机会,从事徽州研究的王振忠教授,在上海滩寻得一本日记,日记的主人,是一位六十八年前的婺源山村少年。本世纪初,循着日记中的蛛丝马迹,王振忠来到了少年当年的居所——婺源县古坦乡水岚村,或许是因缘造化,作者抵达水云深处的小山村时,遇到的第一位村民竟是日记的主人——詹庆良,昔日的翩翩少年已是满头银丝的农人。
时间总比空间遥远,我们回得去故乡,却回不到少年。可即使生于斯长于斯——曾经徽州一府六县中的一隅,对于这片土地的前尘往事,大多时候大多数人,仿佛还是陌生的来客。而王振忠教授与詹庆良老先生的相遇,却为我们打开了时间的隔膜,翻阅沧海桑田。
借着后者年少时的心路墨迹,又经王振忠教授多年后苦心造诣,在历史深处探微寻幽,汇成《水岚村纪事》,苍茫明灭间,从这弹丸之地,访婺源前生,续徽州前梦,领略旧时是何样光景。
▲作者王振忠在水岚村与詹庆良的合影
水岚村,坐落在婺源西北部边缘山区,云深地偏,可是依旧可以窥探到农业文明与儒家文化的亲和关系——地名取王维“瀑布杉松常带雨,夕阳彩翠忽成岚”之意象,村中有溪水穿过,“岚”即“弥漫于山林的雾气”。
名副其实,旅人倘若初春或晚秋时节到来,雾霭纠缠间宛若一片轻纱遮挡的水岚村,定有如烟似梦之感。
生于1935年的詹老先生,在民国38年的少年时光,与周遭的旷野山林保持着亲密接触,感受自然的恩泽,啾啾鸟声,潺潺溪流,深爱着山村景色。彼时稚嫩的笔触,“春光明媚,柳歌桃笑,鸟列笙簧之时,吾辈岂可虚度良辰?好鸟在树枝上叫,好花也是开在树上的,真是看不尽,也听不尽,使人愁去兴来。”今时读来,莺歌蝶舞,无一字不受感染,亦与同欢乐与同忘忧。
而少年目睹姹紫嫣红、草木枯荣,也关注世事沧桑,对外部世界有浓厚的好奇心,认真记录下了当时周遭的乡村生活。
▲ 水岚村村景
年少的詹庆良,在村中半新半旧的小学上课,此时的小学已改为书塾,不同于传统的私塾。
学校里,教书先生的薪水主要靠家长们用大米来支付,所以也叫“学米”,当时标准是每位学生收米半秤(10斤左右),逢年过节家长还会送饼作为礼物。想起自己在九十年代中旬的小学读书时,依旧类似此番光景,老师领工资外,每月一次,家长都会督促孩子带上家中的菜蔬或者猪肉,送给老师以示谢意。
这份自觉,如王振忠教授所云,身居“程朱阙里”的后世婺源人,“紫阳遗泽”是整个徽州民众的重要精神资源。作为具有悠久耕读传统的书乡,“三代不读书,不如一窝猪”、“生子不读书,不如养只猪”、“振家声还是读书”,这些民谚是婺源乡民的质朴信念。
而说到大米,关于粮食收成的丰歉和交易,竟在日记里也占到了相当篇幅,这是那个局势动荡、物质日趋紧张的时代下,少年迫切渴望成长的早慧与早熟。
▲ 詹庆良老先生
在日记中,“天时”、“谋生”、“收成”、“谋食”常常萦绕在詹庆良心头,“饿人”、“饿肚”、“饿死”等字眼亦惶恐不安的出现在字里行间。民以食为天,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,便是49年春夏之交的水岚村,水灾与旱情接踵而至——“霉天下此苦雨,涨水损伤青苗”、“天不下雨救生,坐看枯苗旱死”。少年这份忐忑,令人动容。
面对旱情的束手无策,村民们的最后一搏,就只有“向天求雨,请仙水”。求雨时,家家户户摆设香案,敲锣打鼓,燃放鞭炮,挑选十余幼童,穿戏衣打扮,举行娱神赛会。
而水岚村求雨的选址地点,便是远近闻名的灵岩洞群,灵岩洞群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,洞内各种钟乳、石笋、龙床,千姿百态,盘根错节,美不胜收。民国时乡绅江峰青盛赞灵岩洞“千曲百折,奇景迭出,殆为地球上已发现之第一佳胜。”而它同时是道教圣地之一,历来是民众求雨圣地。
最终,此番求雨似乎没有感动上苍。但日记中水岚村村民们的生活世界,祈求平安消灾避祸的祭祀活动也蔚为大观。
▲ 灵岩洞
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春首和岁暮的扫墓祭祖。徽州民谚有“只领儿孙挂纸钱,不领儿孙拜年”,詹庆良的启蒙读物中更有“祖之坟墓,人之根本;清明挂标,事在儿孙”的教诲。清明时节,族人聚集在祖先墓前,点燃香烛,燃放爆竹,焚烧纸箔,感念祖先的庇佑与恩情。
为了祈求全村平安吉祥,彼时的水岚村还定期筹资举行春醮和秋醮(也称春报和秋报),前者祈求庄稼好收成,后者则主要超度孤魂野鬼,届时上演傩舞,表演者戴木刻面具,身着蟒袍,手执干戚,一番狂舞以求驱邪辟魔。
无论当时的有识之士还是现在科学普遍昌明,此等举动难免被视为愚夫愚妇之蠢行。但是在民众无法抵御天灾的时代,如王振忠教授所说“乞灵于鬼神恐怕就是最为直觉的反应”,而更重要的,这类仪式具有时间凝固性的象征,它们在历史的变迁中绵延着宗族血脉,以极大的认同感黏合人们的情感,从而对宗族产生向心力。
五十余年后,初到水岚村的王振忠教授,看到村口修复后的法官坛(庙),供奉着詹氏祖先“万六公”,依旧有着诸多信众,来这里祈求健康、运气和出门经商。庙内墙上贴有许多红条写的单子——曾经徽州各地普遍盛行如今已经式微的“寄世帖”,多为祈求保佑孩子成人长大,吉人天相,在水岚村却仍兴旺。
正是维持着世代相沿的精神诉求,山外世事变迁,偏远山乡的水岚村仍展现出古老的节奏和韵律。
▲ 婺源傩舞
回到水岚村的菜米油盐生活,日记中的商品交流,仍主要是以物易物,粮食与布匹则是当做一般等价物,甚至谈婚论嫁,也有拿米作为聘礼。这一幕,在上世纪末的大小村庄中,如果有外乡人来卖橘子,也常是以米做交换。
而如果婺源本地人要去外乡做生意或者买卖,基本是两条固定路线,一条是经水路去景德镇浮梁或者上饶——由于山多地少,当时徽州不少地方都是从景德镇输入粮食。另外一条也更为熟悉,却也更为艰苦,要走山路前往休宁的屯溪(现改名为黄山市)谋生,谚语称:“不供(养)猪,不供鸡,锁起门来出屯溪。”可以看到彼时繁华市镇的屯溪对婺源百姓的诱惑力,不畏山路崎岖,争相前往。少年詹庆良的日记中,便时常有往返村中与休宁两地的村民。
这股外出的风潮,多是受整个徽商风生水起的席卷。在胡适先生《徽州谈》中,一个徽州人如果读书中途休学,在家务农和出门经商,便是一个十三四岁少年面前的两条出路。
在一个重农抑商的传统社会里,这是明清一代对徽州乃至婺源的垂幸,人们多了一条活路,多了一种生活的可能性,詹天佑的祖父便是追随这股大潮中的一员。在王振忠教授探访詹庆良老先生的过程中,詹老先生出示了詹氏族谱,和詹天佑是同一支脉的本家。
▲ 詹庆良老先生日常
徽商的昌盛,在婺源县志中一览无余。许多当时商业发达的村落,如婺东北的庆源、庐坑和虹关,不少族人在县志中登台亮相,县志的编纂也主要由商人资助,这三个村庄分别以经营木材、茶叶和徽墨出名。相比之下,由于“古坦是婺源的新疆,水岚又是古坦的新疆”,过于偏远,王振忠教授几乎没有看到水岚村有商人出现在县志中。
这种地理上的偏远与滞后,在少年的一则日志中,可以清晰得感受到。49年5月初,第二野战部队已开进婺源县城,接管国民县政府。而少年(农历)八月初的日记里还只是记录着三年前国共两党准备谈判的传闻,“今日听到有人说,中国战争事情,有三大邻国来把中国劝和,解决两党战争”,新闻到了这里,已成旧闻。
山里人走向山外,带回来了财富,也带回了更现代的生活方式,也带来了焦虑与反思。詹庆良早逝的父亲,这位前往休宁充当私塾先生的一介乡民,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末,发出面对日新月异的现代都市生活的担忧:“现在生活程度日高,物质文明,达于极点,苟无智识能力,处世弥切艰难,前途茫茫,甚可虑也!”一个百年前的偏僻山村里,这份高瞻远瞩的观察,时至今天,也仍然令人折服——他们并非我们偏见中的愚夫愚妇。
时代更替,鼎革易帜,少年詹庆良没多久便辍学,回忆往事只有平静的一句“真是苦煞”。水岚村山河故我,景物依旧,就像詹庆良父亲一篇《乡村杂货店》里途径的许多村庄:“这些村庄的居民,多半是‘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’的生活,他们永不管什么民国、帝国、欧洲、美洲。”想起熊培云《一个村庄里的中国》:“帝国过眼云烟,唯有小日子细水流长。”
青山不语花为邻,绿水无音鸟作伴。水岚村,没有过多的席卷进时代,却对每一个时代发出恒久的诱惑。
▲ 詹庆良老先生全家福